雪谷

马,思,远。

马思远?

马思远。

 

这是,我离开的第七个月。第七个月,我病入膏肓的失眠转换成了剧烈无法根治的嗜睡。

今天这里依然被大雪覆盖,牵条狗出去能走出一条沟的那种。

我记得我给你讲这个笑话的时候你都快笑傻了,眼睛只剩一条线,嘴张开的面积超过半张脸。你笑了好久啊,我说你家嘟嘟一定会被埋在雪里根本走不动的,你说你哪里舍得把嘟嘟往雪坑里扔呢。你还说啊,你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大雪,以后要和我一起去看雪。

你说过的事情太多了,因为我们一起说过的话太多了,神奇的是我这样一个烂记性的人竟然全都记得。按理说,人的记忆不是会随着空间和时间的转移而发生迅速改变的吗?

噢,我还没有说我为什么会嗜睡的。

因为前两天我在手机里找到了一段录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录上的,反正我没印象自己有录过就是了。录音里没什么实质内容,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那些雨啊,远远近近的,落在山坡上、树叶上、青草地上,声响都是不同的,我能分得出来。但又不像是完全暴露在那样的环境里,感觉隔了一层窗玻璃,就像我现在听外面的落雪。

好咯,你又要说我扯淡了,落雪哪里会有声音嘛。

我听着这段录音总能很轻易地睡着,然后很困难才能醒来。

那梦里有你,有你蹲在自习室门口的长长台阶前,等天宇文给你送伞。雨滴像针一样落入积水,刺出密密麻麻的涟漪。

我说,马思远,你要不要和我一把伞啊?

你抬起头来就笑了,下巴在袖子上蹭来蹭去,你说,Karry男神啊,我只有这一把伞,你带我走了,我一个人就没法回来了呀。

耳朵里的风声雨声一阵一阵,不肯停歇地刮过去,有一些水珠溅到你的校服上,被毛线吸进去,塌下去,变成一小片深灰色。

那天你跑出来的时候明显是哭过了,你看见我就扑到我身上,说“我还以为你是真的走了呢”。

我被你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堵得鼻头发酸,雨一直一直下,台阶的角落里都长出了青苔。可我总是要走的呀,我在心里这么想。

还来不及等到你说过的秋天,泛滥的雨水一场一场落下来,一件一件把衣服加上去。你说那是最好的季节了,因为每天都可以不用出操,可以在大课间的25分钟去小卖部买奶茶喝。

好吧,就算是小卖部用速溶粉末冲出来的甜腻的奶茶,你递给我喝,我也会很开心。

我很想很想你,很想很想,就像台阶的角落里面,因为连绵的雨,长出了毛茸茸的青苔。

我想带你走,然后再也不让你回去了。

 

这架飞机,坠入这个雪谷已经七个月了。当然这里一开始不是雪谷,只是漫山望不到边的土地。

最起初我尝试着往外走过,可走多久都是一片灰黄色,再往远处走,也只是灰黄的地平线。

我还试着把机长摇醒,就像以前在自习室摇醒熟睡的你一样,可他只是换了个方向,把头歪过去。

我很冷,飞机上所有的毛毯都围在身上了;

也很饿,那些小食品,不管是什么味道我都吃了下去。

天气冷了以后,那些尸体终于停止了腐臭,这里没有人,倒是经过一些凶恶的鸟类,俯冲下来,把他们肢解成血肉模糊的小块。

那个给机舱供电的巨大的蓄电池,前天用完了最后一点电,我的手机刚刚进行了低电量提醒。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像那个图标一样,从鲜绿的满格,慢慢萎缩成警戒的红色。然后耳机里的这场雨会停下,即便我不去看舷窗外面,也会听到落雪的声音。

你别说我扯淡了,你自己也听过的,落雪的确是有声音的。

和火焰被浇熄的声音其实很类似,像是一声放慢了,拉长了的“嘶”。

“嘶”,地表上的所有生物就都停止了呼吸。

 

这是手机的最后一格电了,反正这里没有信号,我们都试过的,我也不知道省着它还能有什么用。

我想,我想再听一遍你的声音。

 

Karry…………Karry…………?我知道你在听的…………

 

雨滴落在山坡上,落在树叶上,落在青草地上,声音都不一样,我分得出来。

 

有些话写下来更容易一点,说出来总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那是隔着自习室的玻璃窗,偶尔可以听到屋檐上的雨水滴在窗沿的红砖上。

 

Karry…………我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跟着你离开,好像有你在的话,我也不怕回不去了……你听完一定不要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反正就算你看出来我在装睡也不要叫我就是了……你听完,然后当作没听过一样好吗?落地的时候再叫醒我……

 

风雨声因为电量的耗尽而中断了, 隔着薄薄几毫米的机身铝皮,可以听到外面连绵不断的落雪声,捂住人的口鼻,挣扎着嘶吼着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打开紧急出口,踩到了及膝深的雪里,雪片铺天盖地地打到了头上身上脸上,脸很快被冻得发木,身上那薄薄的毛毯好像是对死亡以卵击石的抵抗。

我躺进雪坑里,紧紧抱住你依然完好却比冰雪更冷的身体,起初还有融化的雪水从我指缝里流下去,但很快它们也被冻成晶莹的冰凌。

 

“Karry……你要记得抱我紧一点,反正他们也找不到我们了……而且,就算他们找到了,也只会以为我们是太冷了。”

 

总说人在最后的时刻会有幻觉,我现在也是。身下的雪好像要烧起来了,温暖得好像他在春天料峭的寒意里,递给我一杯小卖部的热奶茶。他自己也用双手捧着一杯呢,就着杯沿轻轻地吹一口气,然后喝一小口,表情舒展开来,鼻头被热气熏得红红的,目光越过教学楼落在远处的小山坡。

“秋天的时候,这里几乎每天都会下雨,越下越冷,越下越冷……到时候不用做操,就可以天天喝奶茶了。到时候你请不请我啊……Karry男神?”

我收紧怀抱,拥住他年轻的、纤瘦的、不再有温度的身体。他更瘦了,比七个月前把他揽进怀抱里时,更瘦得硌人。巴掌大的雪片落在身上,很快在我的身上盖上了雪白的一层,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像这里其他生物一样,腾不出一点力气来呼吸,和他一起,沉睡在这洁白的雪谷里。

 

就算很久以后,他们找到了我们,也只会以为我们是太冷了。

而不知道,我在环抱你的时候,心里怀着怎样炽热的,苦涩的,翻滚不息的,悔恨酸疼的爱。

雪再下大一点吧……

只是…不好意思啊,今天这么冷,却没办法请你喝一杯热奶茶了。

 

马思远。

马思远?

马,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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