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人们从不吝惜在告别时再用力一点。
可我们也从不知道,哪一次会是告别。

夏天过后八年二班的教室就换了一帮充满了破坏力的主人。
他们起劲地虐待教室的门框,板板儿的身体蹿着来一个引体向上;他们骚扰恪尽职守的白炽灯,在桌椅的缝隙里跳起来摸高,在白色校服T恤上擦掉满手的灰尘和几丝蛛网。
他们只会在一个人的注视下安静下来,在一个人喊"起立"时乖乖站起来喊"老师好",替一个人顶包扛事儿,为一个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我也不例外。

我伸手绕过走廊的栏杆,在外墙上"乓乓乓"拍着黑板刷。今天是值日的最后一天,心情一畅快手上的动作也格外松快,从二楼纷纷扬扬飘下去的粉笔灰引来天桥下面扯着嗓子的咒骂。
不过他们不会冲上来。
我冲着楼下的人笑笑,更用力地拍起板刷来。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的外墙很快蒙上一片白,像粗糙皮肤上没卸干净的一块劣质粉底。
因为这是八年二班。

"马班长。"
那之后再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新来的任课老师在开学前都收到了匿名短信的提醒。
-请您不要叫马思远的全名,我们保证上课不玩手机不睡觉也不捣乱。
-但如果您叫了马思远的全名,我们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马班长平时是个温柔到没天理的人,即便心情不好时也是个温柔的人。他总是笑着,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不过如果你想看看他不温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可以试试看触他的逆鳞。

"马班长。"
我放好黑板刷,捡干净金属槽里的几个粉笔头,把讲台上多出的一沓卷子塞进垃圾桶,又叫了声还在座位上写题的马班长。
"就好了,你等一下。"
我等得无聊,坐到第一排课桌上看校门外走过的漂亮女生。

现在传达室已经没有往这里递的情书了,各种节日也不再有好吃的和让人头疼的DIY礼物。
自从那次马班长把一摞情书撂在校门口的地上,把几个女生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之后,八年二班和隔壁女校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他的眼睛血红血红,手背随着握拳鼓起青色的血管。
"谁TM再说喜欢我!"

"呲"一声,椅子腿磨在瓷砖地上发出瘆人的声音。
"走吧。"马班长从教室最后面走上来,穿过摆放得歪歪扭扭的几排桌椅,在离我还有七八步的饮水机旁皱了皱眉头停下来。
今天下午坐第三排那个娘炮撒了半杯果珍,顺着桌子半厘米宽的缝隙漏进去的液体这时候正一滴一滴从底下的木板往外流。
"二文,你给我块抹布。"
说着他背上书包的一个背带,拔了三脚插头把饮水机抱到讲台上去。
"好。"我跳下桌子,去厕所拿抹布。

从厕所回来刚转过弯,我就听到走廊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时间已经不早,这层楼里的另两个班早就锁门走了,我连忙向教室跑过去。
教室里很暗,不过马班长为了写作业开的那一列灯还亮着,从他的座位亮到第一排课桌上的饮水机。
被讲桌阻碍了视野,在门口我只看得到马班长背上的黑色书包。我跨上讲台朝那边走过去。
那张旧课桌横躺着,浅黄色果珍正慢慢从桌肚里流出来积成一小滩。
他俯着身子,手指抓着桌板,眼睛死死盯着地上。
“哐啷。”
他松开手,桌板掉下去截断了液体的流出。

那滩液体里有一支金色的笔杆。
那支笔我没见过,但是马班长有一支同样款式的银色。
"马思远…"
反应过来之前那个一年多没人念过的名字已经出口,我捂住嘴,等着马班长被触了逆鳞之后的暴跳如雷。

可是他扶着桌板慢慢站起身来,看着我,突然露出一个异常温柔的笑容。
他背后暗了的天空让玻璃变成镜子,映出他握紧的拳头。

"Karry."

他说。

"是Karry。"


他手里还拿着一张草稿纸,学校门口文具店一块钱一本的那种,上面列满了数学式子,还有移项约分时的划线和抛物线的图案。

我们在校门口分头,他往左我往右。没骑出几步我就被红灯堵住,于是刹在白线前扭头去看他。
他还是只背了一个背带,书包随着骑车的动作在他背上晃荡。坐垫下面的反光条反射出橘红色的亮光,又在他骑到光源并排的位置时熄灭。
那天我和Karry也是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但坚定地骑远。
"明天你还会来吗?"我惦记着欢送会,问旁边已经静止了三轮红绿灯的人。
"走吧。"他在最后十六秒的绿灯里往前冲去,我连忙也蹬了下地追上去。

"Karry为什么不来?"他揪着我的衣领,咄咄地逼问。
"马思远……"
我很想为Karry辩解几句,他却一下子松开手,折断了那个写着Karry的灯牌。
"从今往后,不许叫我马思远。"

八年二班的马班长对人又好又温柔,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如果你想看他发怒的样子,去触他的逆鳞就好,尽管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的第一片逆鳞是他的名字。
所以你可以叫他马班长、马同学、马学长,唯独不可以叫他马思远。
那下面还生长着更剑拔弩张牵筋扯骨的一片,不论你用哪种语言何种声调说出,稍微动一动就血肉模糊。

我想马班长一定会后悔那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和Karry说再见,毕竟在Karry转弯回家的那个路口,连我都和他说了再见。

人们从不吝惜在告别时再用力一点。
可我们也从不知道,哪一次会是告别。

我展开被他揉成团的纸张,式子与式子之间的空隙里密密麻麻写了一行又一行的汉字,拥挤着要跳出纸面来。

"马思远。"
"我喜欢你。"
"马思远,我喜欢你。"

今天老师又拖了二十分钟的堂,文科班的老师果然废话比较多。
出校门的时候马班长还等在那棵香樟树下。
"老大,都说了我们拖堂不用你等啦~"
我嚷嚷着刹在他旁边。
"走吧。"他指指我从校服领子里露出来的耳机线,"摘掉吧,不安全。"
"噢好。"
他看我把耳机收进裤兜才骑出去,只背了一个背带的书包在背上晃荡了一下,我用力蹬了几下踏板跟他并排。
过了两盏红绿灯后的路口他停下来。
"再见。"他说。
"明天见。"我和他挥手。

他总是执意等我,执意和我一起骑过这三公里,执意和我道别。

他还要一个人往前骑过六盏红绿灯才能到家。 经过曾经我们分头的校门口,坐垫下的反光条在光源里亮起又熄灭。
可那里再没有人帮他收好耳机,再没人补上那句来不及说的再见。


 那个夏天过后,少年K再没见过马思远。




The end.

 ----------------- 
{What are some very sad facts of life?} 
from Quora
. . . That there will be a time when you will see someone for the last time and you wouldn't know that. Regardless of how good you are to them or how good you will be, there will be a time, which will come unannounced as your last physical encounter and then you will never see them again. 
你不知道自己和谁见的一面,就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不论你多么曾经多么珍惜他们,或将要怎样的珍惜,总会有一面是你们的最后一面。那时候你们谁都不知道,但你们的确再也没见过面。

评论(10)
热度(41)

© 饺子带我飞 | Powered by LOFTER